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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11-09-04
  • 新聞速報
  • 【許銘義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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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抬頭,正好對上你探出崖邊漾著笑意的瞇眼,而繫住我腰際的登山繩,另端繫在你身上,原來是你為我做著安全確保。「別害怕。」你眨了下眼,彷彿說:「給它用力踩下去,便是路了。」

     我突然意識到

     我如果跨出自己身體,便會綻放成花團錦簇

     ──A Blessing(James Wright)

     我仰首尋向蒼穹。內心低語:「謝謝你,克孝,承蒙照顧了。」

     去年,我們幾個家有少年的家庭安排了假期活動,選擇南澳武塔做一日露營,才不久前你的書出版,書中描繪人在大自然中的追求與省悟,以及縱身山林夥伴之間的緊密連結,這些都值得少年們記取。此外,你以「找路」為喻,開拓闖蕩現身說法,想必觸動不少停滯茫然的中年心靈──天知道當日除我之外還有誰。

     一行人台北出發東拖西拉抵達南澳已是午後,而小韋老師一大早便在教室等候了。「因為林大哥有交代。」這句話預示了未來行程中的悉心安排,以及隱藏其後的溫柔本性。

     白天孩子們舉辦一場友誼棒球賽,晚間活動則是「狩獵初階」。營火旁小韋老師在環繞的炯炯眼眸凝注下,娓娓講解泰雅傳統,在山林中理解及尊重生態的重要性,接著便出發去尋找夜間動物。我們沿溪旁小徑行走,一路行來熙熙攘攘,當探照燈照射到一百公尺外對岸山壁,密林中極其黯淡的一點紅,「那便是飛鼠的眼睛了。」小韋老師下到溪床將孩童召集身旁。寒夜裡星光映照,我站立眾人身後,僅能依稀分辨碩大白色卵石以及黑壓壓幾個小蘿蔔頭,少年們跟隨小韋老師面向森林,終於完全靜默了下來。我注視眼前景象心中小小翻攪,突然羨慕起你來。何其誠摯質樸青年,山林中有他為伴絕對是登山者的幸福

     始終記得我的掛念

     那之後幾個月過去,時序進入颱風季節了。一日接到你電話,說正要出發前往南澳,這次預計更深入探勘舊部落。……可是,那需要至少半天跋涉,而此刻外頭暴風雨正籠罩整個北台灣,明日恐怕還持續……。「是啊。」你語氣輕淡反而揭露內在決心與無畏勇氣,讓我再難進一語,只剩困惑隨想像撲來:天氣暴烈如此,光是驅車行經蘇花便需無比膽識,是什麼將你轉變成如是激昂?

     印象中你從來只是溫柔深情。我想起大學畢業後你擔任預備軍官,在外島澎湖駐地,某日收到你寄來厚厚一疊手抄詩稿,每首詩盡是盈盈低語,滿溢你對山林的愛,當時擄獲你心的是司馬庫斯。

     我們失聯甚久,上一次公館校園門口巧遇已是十多年前,你正等公車,兩人遂並肩在鐵條長凳坐下,你說起在美國生活的生死離別,言談中感覺出你尚未脫離失落傷感。那之後直到《找路》出版前重又取得聯繫,電話中我開口便提:「那些詩稿還在嗎?是否下一本要出詩集?」瞬間我已被年少心思瀰漫,你則沉吟未置可否。當終於付梓贈書寄了過來,翻開扉頁讀到你題字:「就是這本書了,偷偷置入型行銷了學生時代的詩。」呵,原來你始終記得我的掛念。

     我就是想向你訴說這些掌故

     因為

     長久不經意的惦記

     總會悄悄轉成認真的

     這首便是了吧,出自當年的澎湖手稿。

     新聞中噩耗傳來,我隨即翻出另一首詩。

     如果那天沒有走錯路,我會不會錯過這一切?

     我們或許會找到捷徑

     那條省去三次輪迴的捷徑

     這次你走錯路了嗎?或是犯下什麼其他錯誤?這些總在近日街井飯後茶餘遭受議論,或有關於感應之說,什麼「一語成讖」之類。而我只沉默無辯駁,深知你早已超越拋諸身後。

     仰首尋找你

     我們更早之前的碰面,你剛學成歸國不久,一次詩社老友相聚,當時我因工作緣故經常往返山區,並與一個泰雅部落的青年共同生活,可能因此你單獨對我說了下面一則故事:

     「一群大學生去登山,他們必須先涉過寬廣溪谷才能抵達登山口。河的上游烏雲密佈,他們仍冒險前行,終被迅速高漲水位困在沙洲上。進退維谷之際救兵出現,一群附近四季部落的泰雅青年,即刻找到看似湍急卻較不危險河段,引領大學登山客們──女生則揹在背上──安全返回岸上。他們剛從山中工寮歸來,工寮種的是香菇,交叉疊立的木頭佈滿菌種,當第一聲雷響時便起身入山,拿棍棒在菌種附著的椴木上一一敲擊,稱之為『打醒』。」

     當時場景至今歷歷在目,你訴說時眼中閃耀著光,說不定是心中某個菌種被「打醒」而開始滋長。那會是什麼呢?《找路》之後我們幾次交談,你提起心願要讓自己更泰雅,成為獵人,成為文化的保存者。但一直要到此刻我才明瞭,那菌種的真實意涵應當是,當一個「跨出自己的人」。

     啊我不禁仰首,尋找你。

     用力踩下去便是路

     記憶浮現出來,是了,大學時曾興起參加你帶隊的攀岩訓練,在搭公車可達的北投大砲岩場。

     那是個高度不到十米,連初學者也不至感到太恐懼的岩場,我撫摸岩石粗糙表面,一邊注視攀岩老手輕鬆地上下不同路線,一點也無質疑會有多大困難。

     「三點不動一點動。」才學到這句我便躍躍欲試。

     果然輕鬆容易一如想像──那是在起始階段,當爬到七八米處,眼睛瞄到立足點,身體重心卻不知如何移轉過去,左胝右絀,陷入進退不得困境中。就這樣磨蹭好一陣,頭上傳來話語:「哈哈,你的內褲被看見了。」

     這算什麼打氣的話嘛!身懸半空我狼狽地想。抬頭,正好對上你探出崖邊漾著笑意的瞇眼,而繫住我腰際的登山繩,另端繫在你身上,原來是你為我做著安全確保。「別害怕。」你眨了下眼,彷彿說:「給它用力踩下去,便是路了。」

     (林克孝告別式,9月6日下午2點起,台北市第二殯儀館舉行)

    http://www.ylib.com/author/miss_road/readers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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